当格里高尔·萨姆莎从烦躁不安的梦中醒来时

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　陈亮
　　“当格里高尔·萨姆莎从烦躁不安的梦中醒来时，发现他在床上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甲虫。他的背成了钢甲式的硬壳，他略一抬头，看见了他的拱形的棕色的肚皮……”这是卡夫卡的《变形记》中著名的开头，读完这句话，难道还会有人不被深深吸引而急于读下去吗？
　　从这个风景绮丽的起点出发，卡夫卡用其如椽大笔，引领我们走完了一段令人难忘的旅行。格里高一早起来，发现自己变成一只巨大的甲壳虫，他想挣扎起来去上班，却怕别人发现自己没有了人形。但这个可怕的事实还是在当天就让家人知道了，从此他过上了一人寂寞独处的悲惨生活。一开始他的妹妹和母亲还能坚持照顾他，看望他，喂给他食物，后来随着他越来越习惯于虫子的生活，他能得到的关爱却越来越少。最后，由于惊扰了家里的房客而他最终遭到家里人的抛弃，终于郁郁而死。
　　这个荒诞的故事的背后是并不荒诞的情感表达，这里寄寓的是卡夫卡对当时社会的深刻洞察和痛彻的思索。卡夫卡无奈地发现，在资本主义社会里，人们关注的是人的外表而不是人的内心；人们爱他人是因为他人能带给他们经济上的利益，而恨他人则是因为自己的利益受到了伤害；人们更愿意相信自己编造的谎言而不是明明白白的事实；人们看得见别人生理上的变化却不了解自己心理上发生的变态。一句话，那是一个势利而冷漠的社会。
　　值得注意的是，卡夫卡没有像很多我们熟悉的现实主义作家一样，站在某个阶级代言人的立场上说话，他的呼喊，他的谴责来自他的良知。卡夫卡是一位人道主义者，但他的人道主义超越了一般“怜悯”的层次，而包含更多“宽容”的意味。在暴露资本主义人性冷漠的罪恶的同时，他亦提出了这样的命题，即保护，维系亲人的生命固然是正确的，但是当这种保护带给了家里其他成员无尽的痛苦，并且他本人也厌倦了拖累别人的生活时，原来正确的答案是不是又包含了疑问呢？卡夫卡对面对这个问题的人们抱着宽容的态度，他也把这个问题留给了我们。联想起前段日子争论甚为激烈的关于“安乐死”的问题，我们不能不惊叹这位上上个世纪末出生的作家惊人的洞察力。
　　弗兰茨·卡夫卡1883年7月3日生于捷克的布拉格，有趣的是，他的身份具有特殊的复杂性：他是奥匈帝国的臣民，生长在捷克的布拉格，在一家意大利保险公司做小职员，母语是德语，血统是犹太人，而他本人又终生与犹太人的生活、宗教和习俗保持着非常大的距离，“我跟犹太人有什么共同之处？”他说。这种令人瞠目结舌的身份或许是造就他迥异风格的一个重要原因。卡夫卡有着超越常人的感受能力并擅长把它们表达出来。他的内心如静静的湖水，哪怕是微风拂动，也能吹起粼粼的波澜。卡夫卡的挚友马克斯·布洛德这样评价他的写作：“重读我的笔记，我今天仍然能产生对卡夫卡的表达方式的敬佩之情。对他来说，不存在普普通通的事物，他总是处处以他独特的简洁的观察能力和比较能力来表达事物的，而且全然不受拘束，脱口而出，带有最典雅的自然性。”
　　“变形”毫无疑问是《变形记》中最引人注目的词汇。这里的“变形”具有多重意义，除了上文所述的格里高尔生理上的变形和当时社会人们心理上的变形之外，“变形”本身作为一种艺术手法，也在《变形记》中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卡夫卡认为，要能够重新思考并发现、洞察被习俗掩盖着的为一般人所不注意的真实，需要一种特殊的艺术手法，即把描写的客观对象加以“陌生化”的处理，让人们习以为常的生活披上奇异的色彩，也就是说“变形”。这样做的目的是引起你的惊异，迫使你从另一个角度去探悉同一个事物的本质。按照美国美学家桑塔那那的说法：“怪诞也是一种创造；它违背客观事物的表面真实，却并不违背客观事物的内在逻辑。”卡夫卡的这些主张是与同时期主要盛行在绘画领域的“表现主义”主张相吻合的，所以卡夫卡经常被列为“表现主义”作家的行列。
　　严格说来，虽然《变形记》的大名如雷贯耳，但它其实并不是最能代表卡夫卡风格的作品。卡夫卡在他的而立之年之后所作的《诉讼》、《审判》、《城堡》等作品把他的创作风格体现得更加完美一些。在艺术上精益求精的同时，卡夫卡的思想也越来越陷入绝望、悲哀的泥潭，他眼中的世界也越来越昏暗。他在致女友密伦娜的一封信中有这样一种表达：“我们以为一直在往前奔跑，越跑越兴奋，直到光线明亮的瞬间才发现，我们并没有跑，还是在原来的迷宫里乱转，只是比平时跑得更激动、更迷乱而已。”这种悲观的情绪使得他对自己的作品失去了信心，这多少能影响了他的继续创作的热情，也是他年仅41岁就死于肺结核的原因之一。
　　卡夫卡的遗嘱里要求马克斯·布洛德将自己所有作品“毫无例外地给予焚毁”。幸好布洛德没有执行这一小小的火刑，反而将其全部著作(包括书信、日记)整理为九卷本出版。从这个悲哀的举动我们知道了他对自己不被理解的无奈，而从他不自己动手焚书，可以隐约看出这位超越了那个时代的文坛巨匠心中的一点点对被理解的期待。
　　《中国教育报》2002年2月5日第7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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